[10]仙人跳(1 / 4)
“……陈哥,你和那瞎子,认识?”总算等到陈责下楼,牛布悄声问。
“李存玉,叫李存玉。”陈责自己都没注意到,听见“那瞎子”的代称,他脸色阴沉得跟鬼一样吓人。
半晌才抬起头,见牛布仍一脸不解地盯着他,便又极不耐烦补充:“他是李军的儿子。”
“李军?!”牛布嘴张得要脱臼,“那那那那那个李军?那个,大老板?!关在号子里那个?”
眼见牛布夸张的表现,陈责才反应过来自己多嘴了。李军混道上的,不知有多少双仇眼盯着,没哪个不是舔血的狠人,为了保护李存玉,他将父子关系藏得很深,鲜有人能知道这个独子的存在。从见到李存玉起,陈责一直心神抽离不太在状态,捻捻眉心,强打起精神,才又以大哥的姿态叮嘱牛布:“别声张出去。”
牛布猛啄脑袋,转问:“那……你那骨灰的事,怎么办?”
“我自己会处理,不用管我。你先回去,有事我再联系你。”
“层哥,你今晚有住处吗?”
“不用管我。”
“要不然去我——”
陈责摆手截断还欲回话的牛布,将对方驱走。抬头,又看到牛布走进巷道、却还一步三回的担心模样,陈责叹口气,才招招手,将小弟唤了回来。
“你……你看能不能帮我打听打听,他是怎么瞎的,应该是在近五年内……”陈责抽出根烟,摸摸自己身上,而后从牛布裤兜里顺走打火机点烟,“我在国内待不了两天,能问到就问,问不到就算了,不勉强。”
牛布还得回水果市场守摊子,道了别,便剩陈责一人站在单元门口。
李存玉到最后也没认出他,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。偏头仰望四楼的窗洞,他拉开的那道帘子没再被阖拢,敞露露的,就搁那儿了。
怎么会瞎了啊。陈责收回目光,靠上冷硬的水泥墙。他很难不去回想自己离开那夜,将李存玉绑得一动不能动,扔在了水边,难道之后出了什么意外。可水库又不是多偏僻的地方,天一亮自会有巡坝人将他救下,还是说当时就在石滩上磕到了什么地方……
楼门口是一小片破花园,健身器材与紫藤花长廊的沉闷剪影立在其中。没有光,也就没有颜色,于是黑夜也黑得深浅不一,像块污痕斑驳的劣质幕布。先前在门框下,与李存玉靠得那么近,对峙的场景仍投在他眼前,仿佛盯久火光之后,留刻在视网膜上的残像,褪色失真,却极尽顽固,陈责连眨几下眼睛,甩不开。
那情景和他们第一次见面很像。
……
大概是在六或者七年以前,燥热的夏天的尾巴,四楼二户。
陈责歪靠在客厅那张竹沙发上,有些汗湿的白短袖,左胸处隐约透出些青龙纹身的墨色。手臂上的淤青是今天上午才留的,闯到钢厂里收保护费的那群杂种还没长记性,真以为多叫几个人、多带几根棍就能把他干翻。晌午疲倦的眼睛瞄到玄关那樽长方鱼缸,早已被晾晒干涸,仅余玻璃壁上一层一层的苔绿藻痕,像能以肉眼看到的、水的尸体。以及,在一切衰败凋敝中,与之完全不相衬的、挂在玻璃缸壁上的一条黑色丝袜。
“陈萍,都说了别把袜子挂在爸的鱼缸上。”
“一会儿,就一小会儿。”他姐陈萍抱膝坐在摇椅上,水钻吊带裙闪着攻击性的晶亮,一头丰盛的黑色长发,烫成大卷,缎软地披在肩背。嘴上叼着一根细支碧丝梦,说话时头也不抬,只专心从小红瓶里蘸了指甲油,涂叠上右脚趾,“不知道留这缸干嘛,你又不养鱼,要不哪天直接扔了吧,或者拿去问问收废品的要不要?”
这鱼缸碍事,但好歹是父亲唯二的遗物,另一件则是掉进钢炉前一秒,工友在混乱中抓住的一只军绿色解放鞋。尸骨无存的陈老汉生前就俩爱好,一是推豹子,二是钓鱼,前者把家里搞得一贫如洗,后者则让陈责在童年获得了屈指可数的父爱。偶逢节假日,父亲会将陈责带到二滩水库垂钓,钓到手的鱼,好看的养起来,难看的吃掉。八岁的小陈责对抛竿拉线没有兴趣,在河滩上来回奔走,只为寻得一块漂亮的水漂石。盯着瓦片在粼粼烁烁的水面上弹跳,噗通噗通噗通,他的心脏、眼球也跟着噗通噗通噗通,直至沉水,陈父才会发话:“远点,你吓着我鱼了,要不就坐过来,帮爸爸把竿。”
“不要,钓鱼有什么好玩。”
“懂不懂,万一就钓条美人鱼上来?”他爸笑呵呵的。
可惜他爹就死在那年,到最后也没钓上过大家伙。
如今想来,钓起美人鱼的概率也就和赌博赢钱的概率差不多吧。长嘶口气,陈责望向厨房,灶台边的一个陶坛子更是扎眼:“还有,妈的骨灰,搁那里这么多年,要不还是找个地方处理了吧。”
“真怕哪天煮粉直接把她当盐给撒了。”陈责补充。
“你出钱啊,现在公墓这么贵。”
“多少。”
“六万八。”陈萍抬起脚丫自我欣赏一番,“每五年还得续一次。”
“搞鸡毛。”头往沙发靠背上一扬,陈责顺手引燃根蓝荷花含在嘴里,朝上方吐出烟雾,盯着灰白色的螺旋被一圈圈吸进嘎吱转动的吊扇中。
加上今天上午从那群穷光蛋手里抢来的二百三,满打满算陈责兜里应该能凑出千把块。刨去烟钱饭钱,他自己一分也舍不得用,坏掉的电闸水阀洗衣机都是亲手修,陈萍还要借走五百,等下去做头发。
“实在不行你就放橱柜里嘛,眼不见心不烦。”陈萍咬着烟屁股,说辞含糊,“潮就潮点,没给她扬津江里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对于这个提议,陈责只思考半分钟,便点点头:“……橱柜,那就橱柜吧。”
毕竟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,他妈和他爹一样,都是津钢厂子里有名的老赌鬼。他爹死后,家里拿到一笔赔偿金,这钱刚进屋时只被随意搁置在餐桌上,像是妈妈也接受了这随意降临的不幸,起居生活、并无它异。直到一天擦着鱼缸,突然便大哭起来,哭完,才叫来陈责和陈萍,郑重地宣布:“姐姐、弟弟,你们的爸爸走了。”
陈家重回正轨,包括妈妈的工作,也包括妈妈的赌博。唯一和以前不同的,她赌得更大、更频繁,薪水不再支撑得起,于是动用起赔偿金,挥霍完后开始外借高利贷。讨债人第一次上门时,妈妈欠了六万多。
妈妈总告诫陈责记得锁门,坏人才进不来,可那天,陈责真切认识到这道内开的破门,锁或者不锁,对于侵入者来说都只是抬腿一脚的功夫。七八个露膀子的壮汉闯入,叫着妈妈的大名,随手砸烂几个玻璃杯,而后扯着妈妈的长发便将她从卧室里拖了出来,吃下几个耳光,被撕了衣服拍照。
“别跟我嘴硬,比你嘴硬的人老子见得多了!”
在漫天脏话之中,这句算不得起眼,却令陈责最印象深刻,因为当时妈妈哭喊着求饶说自己还有个十岁的儿子要养大,遂就这样,成为陈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暴力催收的惯用开场白。
六万块后来由早早步入社会的陈萍还了,可没几个月家里又来新的催债人,逾期利息、违约金,贷养贷的合同上数额越来越大,总算某天陈萍初恋男友送她的玻璃鸟摆件被人砸碎,以此为契机,忍无可忍的姐姐拔着妈妈的头发与其大吵一架,之后便搬了出去,再不回家。
催债电话打到钢厂,打到陈责的学校,妈妈因为债务压力卧轨自杀,前一天晚上还煮了粉吃,第二天突然就死了,留下一堆烂摊子。现在要被塞到橱柜里,陈萍说是活该。
可陈责目前暂且还懒得行动,直起身来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