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 / 1)
一个屯田客的一天被安排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。
什么时候吃饭,什么时候喝水,什么时候拉撒,什么时候睡觉,都有固定的时间。
屯田客除了要完成官府定下的劳役,有时还会被拉入士族豪强军头的田里,继续劳作。
马隆一开始很不适应,感觉如同牛马,但待了一个月之后,忽然发现自己有些习惯了。
习惯了身边行尸走肉一般的人群,习惯了每天累到不用去思考。
但一个人在泥泞中能忍受一天,就能忍受一个月,一年,然后就是一辈子……
每当深夜,那种麻木与绝望深入骨髓。
偶尔也能听到狂野中传来的哭泣声,不知是骨灰野鬼,还是风声枭鸣。
“青牛”越来越多。
自从司马父子当政之后,命百官推荐贤才,整顿纲纪,使其各有职掌,朝野肃然清明。
但这份清明不属于泥泞中的百姓。
而是属于士族大夫名士儒生们的。
一将功成万骨枯。
一家豪族崛起,同样也有千名、万民百姓被踩入黑暗深渊中。
田地被夺,妻儿成了奴隶,青壮成了屯田客,老弱则驱赶进荒野中,自生自灭无人问津。
“呵、呵,你想走?”“老丈”眭十一盯着马隆道。
那眼神仿佛鬼魂在盯着另一个即将变成鬼魂的人。
马隆皱了一下眉头,没人愿意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,他的双手暗自发力,青筋贲张,整个人如豹子一般微微弓起,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,掐断眭十一的脖颈。
屯田有令,凡检举逃人者,一经查实,可赏牛骨一根,歇息三日。
而被抓到的逃人,则会被钉在田垄间的木桩上,风吹日晒,哀嚎三日而死,残破的身体被蛇虫鼠蚁啃食之后,晒成一架黑骨。
眭十一“咯咯”的笑了起来,在深夜里尤为瘆人,丝毫不畏惧马隆的眼神,几颗稀落的黄牙撑着黑洞一般的大嘴,杵着木杖支撑着他颤巍巍的身体,“五年之前,我也有过一样的想法,只是当时没有胆量。”
声音异常低沉,就如同说出这些话,用尽了他全部的力量。
“你,还是个人,而我们已经成了鬼。”眭十一又“嘤嘤”哭了起来。
这哭声仿佛有感染力一般,引起了其他人的哭声。
“哭什么!你们这般懒鬼、死鬼,搅扰爷爷睡觉。”
哐、哐、哐……
看守们的木棍狠狠砸在营房上。
哭声戛然而止。
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看守心满意足的走了,甚至都懒得看一眼。
马隆回过脸,却看到身后一双双眼睛在月光下冒着幽光。
“逃吧、逃吧……人死之前,总要做一两件像样的事。”眭十一的声音忽然振奋起来,有了些许活人的气息,然后目光扫过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神。
越来越多的青牛加入之后,他们这些人就越来越没有用处了。
田垄间的黑骨架子越来越多。
“眭头儿,我、我去撒泡尿。”一人往营外走去。
没走两步,就被眭十一一把拉住胳膊,幽魂一样的眼神盯着他,笑道:“王黑夫,你是要去告发我们么?这么多人,足以让你脱离奴隶。”
王黑夫全身一颤,勉强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,“眭头儿说笑了……”
话说到一半,一道黑影猛然砸下,黑暗中一声闷响。
王黑夫整个人都定住了。
接着,眭十一右手木杖第二下、第三下落到他头顶……
直到王黑夫软软倒下。
眭十一打开角落里的一道暗门,沙哑道:“逃吧、逃吧!”
屯田客们一拥而入。
马隆搀扶着眭十一下去,回望一眼地上的尸体,但已经有十几个屯田客如同乌鸦一般围在旁边。
一股血腥气弥漫开……
暗道里伸手不见五指,腐臭气息随着微风飘来。
屯田客们的眼睛看不到任何东西,艰难在狭窄甬道中向前爬动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终于见到一缕莹白的月光飘落在头顶。
爬出地道,马隆却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片乱葬岗中。
绿色的磷火,照的周围犹如鬼蜮。
不远处的屯田大营,在夜色中沉默。
屯田客们一声欢呼,一哄而散。
马隆正要扶着眭十一走,却被眭十一抓住了手,摇头示意,“还没到时候,躺下!”
眭十一直挺挺的躺在腐烂的尸骨中。
马隆一愣,也躺了下来。
全身被周围浓烈的腐臭包裹。
才躺下不到半炷香,营房中一声惊呼:“跑了!屯田客跑了!”
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中,狗吠声、马蹄声、呼吼声由远及近。
地道中也响起了脚步声,十几名军卒钻了出来,踩着尸骨“咯吱咯吱”从马隆身边走过。
“他们在前面!”
狗吠之声越来越大,健马也嘶鸣起来。
接着就是屯田客们绝望的惨叫声撕破了黑夜。
马隆干脆闭上眼睛。
而身边的眭十一却睁着眼,望着漫天星辰的夜空,嘴中不知在呢喃着什么。
黎明时分,一切又归于寂静。
“走吧、走吧……”眭十一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