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 允城(4 / 12)
被窗棂裁成几个小小的亮方格,像层轻纱盖在我们面上。
“我困了。”
“鬼会睡觉吗?”
“会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回答得这么快,是没少睡吧。我听说无常门奴役鬼仆,让他们不眠不休地侍奉,你家主人可宽厚多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的目光浸在月光之中。我渴望自己是一株藤,可以把我的枝蔓沿着这透明的浅辉光柱攀援出去。
这一刻我十分想他。每一次提到他,我都想他。
深更半夜时分,我身边的两个鬼如愿以偿地睡着了。
明明该是蛙虫开始泛滥的初夏,阒寂的宅院中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。我的思绪顺势蔓延到那方简单可爱的小院上,它应该已被付之一炬,却在我记忆中鲜明得仿佛真的会呼吸。
翌日清晨,门外响起更多的脚步声与说话声,来来往往络绎不绝,就像一夜之间都从土里钻出来的蝉似的。他们是那位养尊处优的燕大公子的家仆,从他们隐隐约约的谈话声中,我意识到他们失踪是在张罗招待一位客人。
那位“贵客”。
燕大又进了屋里来,这一次他终于舍得分了一缕眼神在我们三个脸上。接着,他便盯着我多看了一会儿。
“你。”他说。
我沉默着回望他。听他呼吸吐纳,必是内功强劲的人,脚步与手上动作却虚软无力。一个练功练歪的。
我瞄着他手上裹着的黑色手套正自腹诽,他又开口了,只是笑笑:“世上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人,有趣。”
我说:“你有没有想过,万一我就是你认识的那个人呢?”
他嗤笑道:“别用这种伎俩哄我。我不是在和你说话。”
他捡起镇魂旌随手夹在腋下,走到房间中央。我听见一阵沉重的石板推移之声,待他重新将旗帜展开,我们三张脸已朝下面对着一口黑洞洞的井。
那井口中透出的颜色比旗布更加幽暗,不仅吞噬光,亦吞噬一切声音,不知它到底有多深。那可怖的黑却对我有种莫名的吸引力。我只盯着看了一会儿,便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——我想跳下去。
燕大道:“这就是你们最后的归宿了。”
这一声将我的思绪拉回,目光总算从井口移开。我惊魂未定,仿佛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。“那底下是什么?”
燕大没有作答,手一松,把镇魂旌丢了下去。
刺骨的寒冷瞬间漫彻我的魂魄。
是水。井里面只有水。
我的眼前又变得漆黑,只听“咚”的一声,燕大似乎又投了个什么东西下来。
好像……是一根长杆,他将镇魂旌挑起,捞了上去。
三根白色细线从旗面上抽离、脱落,散为我们三个的魂。
他把我们留在了井底。
宁静的水,温和的水,变成困住我的冰冷囚笼。我张开口大声喊叫,燕大不满地说我吵,扔了一张符纸下来,嗤地一声烧尽,只剩我自己能听见自己的声音,一切挣扎疾呼都做了无用功——这尚不是最让我担心的。
与我一起被抓来的两只鬼,从刚刚见到这口井的那一刻,就再也没有他们的动静了。
燕大这才满意,头顶上方又传来一阵沉重的刮擦声,应是他将井盖上了。
什么人会在屋檐下挖一口井?或者说,什么人会在井上造一间屋子?
隔着一层板,那屋里的一切声音都显得闷闷的。
燕大说:“将菜肴、乐伎准备妥当,傍晚便能开筵。”
一个家仆答:“是。”
“客人醒了么?”
“刚醒,在一个人下棋玩。”
“那我去看看他。”
一息之后,有另一道急匆匆的声音响起:“大公子,有人登门,自称是九公子,要进来见您。”
“我们家哪来的老九?”燕大的声音带着薄怒,“还要我亲自打发吗?”
“不是嫡系的……”
“不认识。”
“公子,我验了他的马车,里头的确有带着燕家宝库标记的东西。”那人犹犹豫豫,就是不肯独自去赶人。
我听到这话,心里顿时明了,欢喜将我的心胀得发酸。
燕大终于不耐烦道:“他要干什么?”
“他说他……杀了戚伤桐,本欲将人的骨殖带回老家祭奉祠堂,不意路过允城,听说您就在附近,便想来拜访。”
那燕大显然愣了一下:“是秦与山两兄弟透露的位置,我不是叫这两个废物守口如瓶,就算我爹来也不能说吗?”过了一会儿,他才又反应过来些什么,震惊道,“你说他——杀了戚伤桐?”
我在井底笑了出来。
报信的仆人战战兢兢道:“是……是啊,这是他原话。”
燕大沉吟道:“让他进来,在前厅等候一会。把戚伤桐的骸骨拿来给我看。”
那人应声离开了。
紧接着,我听见他绕着这口井一圈一圈地踱步,他转了六圈之后,一件重物落地声响起,紧随着的是一阵“骨碌碌”的声音,有什么圆的东西滚了出来,把燕大惊得跳了一步。
“都化成白骨了……”他感叹道。
“咔嚓”。“咔嚓”。“咔嚓”。这声音接连响起,我才意识到他在将那骨头捏碎。
“真的是你么?”燕大的语气有些飘忽了,“你竟然这么轻易地死了,还是被我族中一个无名小卒弄死的。”
旁边的仆人恭敬道:“恭喜大公子。”
燕大沉声道:“让他来这。客人身份尊贵,他不配同席,但无论如何,我还是当面该谢他的。”
他又绕着井转起了圈。再然后,他竟把井上的盖子推开了。
“嗵”地一声,一个四分五裂的头骨落进井水中,缓缓沉底。
刚刚他要将那位“燕九”请进来时,我还有一丝即将重逢的欣喜,可现在,不安却重新涌上我的心头。
我仿佛幻听到戚伤桐的脚步声,既轻且稳,从容自持、义无反顾地走向恶意。
“大公子,九……客人到了。”
燕大的脚步忽地顿住,久久沉默下来。
我无法看见发生了什么,但也可以猜到,他是费了很大功夫隐藏住声音中积郁的颤抖:“你们退下。”
门吱呀一声合上。
此间唯一的燕公子徐徐开口:“多久不见了,戚伤桐。你什么时候成了我的九弟?”
“都是为了见你找的借口罢了,还望燕公子不要介怀。”我寤寐所思的声音终于出现,我颤了颤,却感觉寒意渗透得更深了。
只听戚伤桐又道:“贵府上似乎还有贵客要招待,我便长话短说——我今日来此不为别的事情,只想跟你交换两个朋友。”
我微微一怔,旋即想通为什么是两个。
燕沣璟果真被他骗过了,冷哼道:“连死囚都要勾搭,你倒是越混越上不得台面了。”完全将我的存在忽视过去。
戚伤桐并不气恼,一以贯之地平和道:“燕公子,你的新腿和新手还好用吗?”
一句话像滴上冰面的铁水,瞬间烧穿燕沣璟沉稳的外壳。他骤然暴怒,哑声道:“你还敢将此事重提。只要我喊一声,我手下的人就能进来将你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。”
戚伤桐道:“燕公子何必动怒,我真的只是来找朋友的。我也不知怎会如此凑巧,两次身边人走丢,最后都是在你这儿找到的。”
燕沣璟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