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 霓虹(1 / 22)
戈达罗穿过灰蒙蒙的夏季清晨,沿着管道滑下,重新回到地面。他有些疲惫,这种负面情绪时常伴随他度过在航线上的时间,即便离开飞船,依然影响他对周围事物的感知,太吵了,聚集在停留坪的人太多了。
幸好他仍戴着面罩,对星球与星球之间的旅途来说,气体变化总会使人喘不上气,更何况,他的潜意识强调需要借助这个抵挡旁人的窥探,哪怕它其实没什么作用。
没有人不认识他,戈达罗,踩在刀尖上跳舞的家伙。无论是多么危险的航线,只要报酬足够,他就会沉默地踏上行程并完成任务,因此在那些大腹便便的老板眼里,他太好用了,这足以抵消略微跛脚的姿态和烧伤大半的怪异长相。至于来历不明这一点,向来不是生活在里斯星上的人看重的成分,这里总是“乱糟糟的”,醉鬼、劫匪、性爱机器人、全息影像模特……很难用确切的词汇形容它的宽容,总而言之,什么人都可能落足于此,什么人都可以落足于此。
从停留坪到酒吧,出租车司机认得他,寒暄的内容脱不开天气、网络卡顿和最新型改造手术。戈达罗喜欢花钱,只是从不反映在他的腿和疤痕上。司机不止一次尝试向他推销机械四肢的便利,看,让自己的肉体稍微放松一下吧——诊所里的女医生据说和司机有同样的姓氏、同样的棕色眼睛。
“不,我是天然派。”戈达罗回答。
天然的身体,不经改造,就算遭遇了无法通过正常医疗手段救治的意外,仍旧拒绝植入机械肢体,这就是天然派的最主要特征。既然他这么说,司机只好耸耸肩,类似的话题发生过许多次了,他们总是不能改变对方的想法。
停车时,带有酸味的雨水像一片庞大的幕布,直接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,戈达罗急匆匆闪入周围建筑的遮蔽下。霓虹一刻不停地闪烁,几个年轻人坐在显示屏前方拨弄红蓝相间的电线,糟透了,下次换个更好的零件。虚拟的美丽女人闪烁几次,一如既往重复地朝空气吐出芬芳,红唇鲜艳欲滴。
现今世道,假的总比真的昂贵,皮条客在巷子里转悠,如同地沟里的老鼠不断转动眼球,先生,先生,他喊着戈达罗,有兴趣进来看看吗?那些浑身长着发亮银色斑点的夜莺悄悄探出头,高的、矮的、金发的、蓝眼睛的,胸部像两坨圆润的球体,相互碰撞,发出肉体澎湃的声音。她们也一同喊着,先生,先生,进来吧。也有少数面容清秀的男性,裸露着胸膛,混在夜莺之间招徕生意。
他们都是得了辐射病的难民,无论如何,在里斯星总比在已经毁灭了的地方更好。
而戈达罗无动于衷。
在潮湿和昏暗的尽头,是一家酒吧,招牌上杂七杂八挂着上个节日留下来的彩灯,被雨水打得噼里啪啦作响。戈达罗很熟悉这里,无视吹口哨围上来的男人或女人,以及在舞台上转圈的表演者,径直走入后面的包厢。表演者收回视线,继续摇晃暴露的身体,脊骨上匹配着外接的海葵状突起,有时候张开,有时候收缩,绚烂多彩。除了装饰作用,据说还能充当性爱道具,很受欢迎。
酒吧主人非常宽容,每晚都有人在这里随心所欲地配对、打闹,酒水充足,喝到呕吐都无妨。必要时还能用玻璃柜台上后方巴掌大的鹅颈瓶进一步炒热气氛,里面装满了不合法的迷幻药,在灯光下散发迷人的蓝紫色光芒。
“嘿,朋友,你回来了?”发出询问的是莫拉夫,一个下半身被机械完全替代的男人,各种可自主插拔的异形生殖器是他津津乐道的收藏。很多年前,自他开始经营酒吧,就以此标榜自己的强大。巷子里大部分夜莺都听过,并亲身体验,不论男女,纷纷表示他是个不错的客人。
说来奇怪,他与沉默寡欲的戈达罗竟然成为朋友,当中到底是志趣相投的因素更重,抑或利益关系更牢固,很难解释。不过他知道自己总需要戈达罗的帮助,例如有些不好处理的玩意,可以通过偏僻的航线运输到目的地,物理意义上的,绝对没人察觉。他不信任机器人,以及所谓的先进技术,越简单越能保证秘密不被泄露。正是依靠这些获得某些人的支持,他很安全,酒吧也成为了混乱中的一处“清净地”。
戈达罗端起酒杯,换作旁人,能够喝上由莫拉夫亲手调制的酒,已经感到无比荣幸,但他表现得好像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大不了。甚至在喝完之后,他冷冷地评价道:“太酸了。”
“是雨水影响了感官。”对方不承认,“哦,这个鬼天气,如果能换上主星的控制系统……”
主星没有具体名字,它的地位注定了在人们心中的不凡,最富裕、最至高无上的地方,也是每个流浪者梦寐以求的天堂。在那里,连气候都能被自由调节,常年温暖如春,偶尔会有清澈的雨水落下,滋润交错的河流和湖泊,浇灌农田和庭院里灿烂的鲜花。仅有少数人,所谓的上等人,能够取得门票,定居在主星,而他们的家族也继续繁衍壮大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传承着等级制度。
闻言,戈达罗顿了顿,说:“就算卖了里斯星,也换不到模块。况且,你不厌恶这些东西吗?”莫拉夫的下半身毁于一场失控导致的暴动,自那之后,他就对自动化的系统嗤之以鼻。
“能被我控制的就是好东西。”莫拉夫又倒了一杯酒,这次是红色的,玫瑰一般的颜色,“尝尝?”
“你从哪里搞来的?”
“嘿嘿,走私。你说那些纯天然的、从土壤里生长出来的鲜花,是这个气味吗?”莫拉夫摸摸下巴。
里斯星和其他边缘星球一样,水土污染严重,大多数地方无法种植作物。这里的人大多依赖人工制造的营养剂度日,偶尔也可以外出,在警示区里捕捉奇形怪状的野兽,去除有毒物质后,短暂满足对肉食的渴望。即便是酒,也只是各种化学成分和水的混合物罢了。
上层人倒是可以享用出产数量很少的水果、蔬菜,还有饲养的新鲜肉类,不过莫拉夫对这方面不感兴趣,也没心思钻研门路。
戈达罗不答话,把血一样的液体一饮而尽,到底是合成出来的馨香,虚伪甜腻,给人难以忍受的怪异感。他确实记得真正的玫瑰有多么美丽,多么脆弱,以至于下意识将两者对比……戈达罗的眼神溃散了一瞬,随即恢复过来,神情如平日那般淡漠。
而莫拉夫还在大谈他的生意经,直到被打断:“哈?纯度这么高,你受得了?”
戈达罗向他摊开手掌。
见状,莫拉夫骂骂咧咧地转过头,从锁住的保险柜里掏出几支药剂,自带注射器,透露出不安的深紫色。“一周最多一支,对神经的刺激作用很大,外面那些蓝紫色的便宜货跟它没法比。说实话,我觉得你还不如找个伴,活人满地都有。性爱能够有效缓解压力。”他挤眉弄眼。
“没兴趣。”坐在桌子对面的男人仔细端详药剂,被灼烧的半边面孔微微抽搐,疤痕犹如蠕虫爬行。
现在只有高纯度的药剂能够减轻他的痛苦,包括那些深刻的记忆,一并掩埋在虚幻的强烈快感中;他必须记住,又难以抵挡折磨,也许直到他实现愿望的时候,才能真正得到解脱。
“听说最近有人在研究新技术,往大脑里植入芯片,然后把美好的记忆放进去,删除不需要的画面。”莫拉夫咧咧嘴,不屑地评价,“多厉害啊,连人类最根源的部分都可以操纵。可是到了这一步,谁还分得清真假?”
戈达罗把药剂收好,少有闲心地回应道:“不可能实现的,主星上那群当权者吵破天了都不会同意。当初机械改造肢体的方案,也闹了将近三十年,才正式出台。芯片?放在脑子里的东西多危险啊。”他的语气略显讽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