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1 / 1)
杨伟民是台湾人,虽然不是流氓,但是连当时很吃得开的台湾黑帮对他也十分尊重,这个在歌舞伎町里扎根已久的老人,早在流氓还没来这里以前,就已经组织了私人的警卫,所以,就算是流氓也不敢惹他。这情势到现在也没变;曾经有个搞不懂状况的北京混混来向杨伟民勒索保护费,结果当天就从歌舞伎町里消失。这件事马上就在新兴的黑道势力间传开,从此再也没有人敢找杨伟民的碴。每天晚上,各种情报都会流传到杨伟民这里:像是哪间酒家开了间麻将馆,或是福建帮的张三拼了老命在找上海帮的李四这一类的消息。杨伟民就是借由交换这类讯息,在整个中国圈子里——不管是黑或白——大卖他的人情。所以,每当我碰到没有把握的状况,就会到杨伟民这里来献殷勤。
“不久前发现了一具尸体。”杨伟民仍旧盯着报纸,用流利的日语说道。在开口说话时,他那位于眼袋与脸颊的肌肉,因为松驰而颤抖着,三条深深的皱纹像猛禽的爪子似的浮现在他的眼角。
“是谁?”我用日语问道。
“不管在死前叫什么名字,现在都没意义了,不是吗?”杨伟民的眼珠子在镜片下骨碌碌地转动着。
那混浊幽暗的双眼,使他看起来像是在深海里活了几百年的老鱼,而这条老鱼,见过无数的生死。总之,我点了个头。
杨伟民的意思大概是,不过是一个和我们的圈子无关的日本人挂了而已,不必放在心上。
“其他的呢?”我点着了烟,杨伟民像是驱鬼似的,用力挥手拂开烟雾,并用那对半死不活的鱼眼珠子瞪着我。
杨伟民以前是个大烟枪,但是自从他被肺癌搞得生不如死之后,再也没有一个傻瓜敢在他身旁抽烟。只有我例外,因为杨伟民绝不会找我麻烦。
“听说吴富春回来了。”
我听了烟差点掉下来。感觉像胃里长了块大石头,把我的胃袋直往下扯。
杨伟民一撇嘴角。露出一种“谁叫你不听老人言!”的表情。
“事情还没了呢!元成贵可不会放着不管。”
“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楚那家伙脑袋里想些什么,不过,健一,你应该知道吧?”
我沉默地摇摇头,脑袋瓜里好像快要短路。那个叫夏美的女人打来的电话已经够让我头痛的了,现在连富春都要来给我惹麻烦。刚才我还以为只是脚边开了个大窟窿,其实说不定我已经掉进这个无底洞里了。
“听说是元成贵的手下看到他在附近游荡,元成贵气得眼睛都快喷火了。”杨伟民的口吻,好像在谈一只稀有动物的出没似的。
吴富春是个神经有问题的小混混,而且是很难搞定的那种。
一年前,福建帮给了吴富春一笔钱,叫他杀掉一个上海人;每一个在歌舞伎町混的中国人都知道那家伙是元成贵的得力助手。就算是脑筋有点问题的家伙,也不敢把元成贵的心腹干掉。只有沉不住气的福建帮才会为了毒品买卖的纠纷,捅出这个大篓子。总而言之,福建帮计划了这桩傻事,只用区区几十万就想叫富春把人给做了。后来,元成贵的怒气超乎想像,而接替的钱波为了替元成贵泄愤,在歌舞伎町刮起了一阵旋风。做事不考虑后果的福建帮几乎被杀个精光,最后搞到街上的福建人都销声匿迹了。
不过,富春却巧妙地逃过了元成贵的魔掌。有人说他跑到名古屋去了,也有人说他躲回老家去了,不过,没有一个人知道真相。
“元成贵迟早会找上你的,你有什么打算?”杨伟民说着,视线又回到了报纸上。
我没出声,只是吐了口烟,透过肮脏的玻璃望着窗外。
“元成贵这家伙很难应付,说不定你在歌舞伎町会混不下去喔!”杨伟民的话让我回过头来,那声音就像是一个慈祥老人。他仿佛看透了我的心。“你就别再硬撑了,挑个自己人结婚吧!这样的话保证你不会有事。”
我对着天花板吐了口烟,对他笑了一笑。“我的情况还不适合吧!下回见。”
我转身背向杨伟民,伸手开门,窗上映着杨伟民小小的身影,他静静地摇摇头后,又让视线回到报纸上,相信现在他已经把我给忘得一干二净了。
带我认识杨伟民的是我的老妈,不过正确说来,还是因为我老爸的缘故。我老爸是台湾人。老妈说他是个人渣,这我倒不予置评,因为老爸根本没回过几次家,而且在我懂事以前就挂了。
总之,老妈对他根本没有好感,甚至可说是恨之入骨;而且,对透过老爸所看到的台湾人圈子也是憎恶有加。没想到因为老爸的死,老妈却得依靠这个台湾人圈子过活,这种讽刺应该会令她咬牙切齿吧!虽然老爸几乎不回家,但家用倒是没少给过。虽然详细的情况我没问过,但是记忆里好像没看见老妈上过班,所以应该是这样没错。那阵子我们住在初台的公寓,她只是从早到晚都在爬格子,写些自以为创作的东西。我偷偷看过几回,写在稿纸上的要不是批评老爸的恶言恶语,就是些下流的色情故事,怎么看都只是她在打发时间罢了。我们每餐都上馆子;除了内衣以外,脏衣服也都送洗;只有偶尔想到时,才会打扫一下房间,所以房子总是脏乱不堪,积着一层厚厚的灰尘。老妈虽然靠恨之入骨的老爸的钱过日子,却彻底的放弃了生活。我的老爸死在大陆。听说是因为喝醉酒跟别人打架,肚子上挨了一刀才挂掉的,我们的生活费用一向仰赖老爸,所以老妈从此就没戏唱了。去大陆领回老爸的骨灰后没多久,老妈就开始找工作,可是从来没有自谋生计的老妈无法适应上班的生活,一直找不到工作。当时只觉得我们母子俩饿死只是迟早的问题。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,只得到了一个结论——老妈去向她恨到骨子里的台湾人圈子求援。她认为自己之所以会落得这种下场,都是因为这些无可救药的台湾人给她带来这些打击的缘故,加上她也认为他们有义务为身为半个台湾人的我尽点心力。